在文化大革命中，各项活动能开展的有声有色，群众运动如火如荼，书画宣传是功不可没的。尤其是标语、大字报，普天盖地，大街小巷无一幸免，就连我们这个地处三县交界、信息闭塞、贫穷落后的小村庄，也不能成其为一块净土。那时每一条街道，每一家房屋，每一面墙壁，不同程度地写满了各种书体的标语，贴满各式各样的大字报，涂满各形各色的图案，因此也催生出一批文革农村书画家。说实话，我成长于斯，我的书画爱好也起源于斯。
我们庄曾有一个小木匠叫山子，虽没读过几年书，且不认识几个字，但因心灵手巧，有一定木雕基础和造型能力，因此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首当其冲地成为宣传员。有一阵，他的主要工作是每天拉着几桶涂料，游走于大街小巷，写字画画。说街其实不大，东西一看就透，说巷也不小，弯曲幽长。没多少日子，庄子上充满了山子的杰作，尽管如此，山子还是到处寻找空白墙壁，尽可能多写字、多画画，来完成日益剧增的宣传任务，获得生产队给他的工分。我记得当时，山子常用的一种涂料就是暗红色的红土，也就是把山里拉来的碣石土碾成面再和上水胶的产物，涂到墙上即好看又牢固。这就是当年盛行的一种宣传材料。而油漆则不同了，不但原料难寻，而且要到县土产去购买，因此山子对此十分珍惜。油漆，山子一般土墙不用，砖墙上也少用，只有木制大门、窗框、家具少许一些。那时候，家乡沿街极少使用栅栏，都好有街门，其中有几个是大门和大门洞，因气派豪华而留下了山子的几笔朱红色的油漆大字，甚至三十年后的今天，字迹犹存，依然历历在目。
我村西头有一罗锅，生于耕读之家，因身有小残，为今后生计，自小读书极为刻苦，因此成年后，的确有些学问。文化大革命正盛之时，罗锅正值小学校长，因此文字宣传责无傍贷。他的书法出奇的好，不仅潇洒、飘逸，且浓淡自如、错落有致，颇有些章法，尤其是美术字见长。他平常在墙上书写数米见方的大字，从不打稿，总是用毛刷一笔就出，大小适宜，不用涂改，老宋、仿宋、楷体、黑体都行。就此功夫，被粗通文墨的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并多次在我面前赞叹和推崇，因此使我自小对书法的热爱油然而生。
当时还流行大字报、小字报。如果对谁不满，对什么事有意见，对某项活动有想法，明里大可不予理会，只要晚上写上一篇大字报、小字报，往墙上一贴，第二天必然得到全村人们的普遍关注。而人们约定俗成地把某一段墙壁，当作新闻墙，去发布信息，提出言论，大鸣大放，以此而展开大批评，大讨论。当然观众之中大部分为看热闹之人，因为当年的村民多半还没有扫盲，只是看着花花绿绿大字报、大大小小的字迹，好玩而已。
那个年代，虽然物质贫乏，但作为大字报、小字报的纸张却应有尽有，只是黑灰色的草纸居多。一分钱一张，非常便宜，村供销社都有，取用也极为方便。父亲是个精细之人，家中五个子女上学用纸，多半取自于大字报余下的边脚料，而作为老生子的我，却常常嫌纸黑、面粗，而不愿使用，甚至以罢学、罢写相要挟，所以我经常可以额外得到使用四分钱一张漂白纸写字画画的特殊待遇。
文化大革命中后期，各地开始流行毛主席诗词五十六首。有人曾模仿毛体，书写一本，私下传抄，一时对大家的书法提高颇为有益。当时已当兵的大哥，曾在部队手抄一本，辗转千里赠送于我，被我在一段时间内奉为书法经典，终日揣摩临写。因此人们在此风气之下，曾出现了许多书法爱好者，甚至有几个成为家乡远近闻名的书法大家。当时各家门庭、中堂无不被草书毛主席诗词所取代，但书法再妙也经不住农民对图画的天然热爱，尤其是鲜活的花鸟草虫，连环的戏剧人物，可掬的水印木刻。因此，文革后期大兴年画。年画开始以中堂、条屏、斗方的形式出现，只是画画毕竟是个特殊的人群，既需要有技巧，又需要有学问，还需要有热爱，因此集市上出现了专门从事书画买卖的画市。买画卖画成为当时那个年代的一个特殊的文化市场，而年幼的我很快成为当中受益者之一。我当时已开始接触西方素描，造型准确，比例适当，以能画人像而誉满乡里，且后来还能用西式油画、水粉、水彩涂抹风景山水。我记得当时的第一桶金是在省城为一老人写生画像，得到了八角钱。我记得最大一笔则是为县火车站候车室画就了三幅水粉风景画，挣得六十元钱，这着实让贫困缠绕的父亲，面对如此巨款，激动了好大一阵，但随着文革的结束，我已不再满足于以书画而谋生的日子。
事隔这么多年，我回忆起来，虽然厌恶文革期间社会的混乱和无序，但仍然十分怀念那些充满阳光灿烂的日子。是文革这个特殊的年代，让我过早体味到生存的艰辛，从而获得人生的信念。因此我时常有事无事，回老家看看，看看老宅，看看老墙，看看斑驳的字迹和未脱落的画痕，回味一下当年的文革运动。去年有一次我在国道旁的老墙上，还看到三十年前，打倒曾担任某驻军阎军长的巨幅标语，这又让我浮想联翩，仿佛又置身于那个年代，人也年轻了许多。
作者：王胜田，中国收藏家协会会员、美术家协会、书法家协会、散文家学会会员。号封龙山人，2000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美术系，2014年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高研班，师从大师霍春阳、刘大为、袁武等名家，作品基础扎实、造型严谨，有独特的生活情趣和鲜明的艺术风格，多次在书画大赛中获金奖，有实力派画家之誉。现供职于石家庄公安局经济犯罪侦察支队副支队长（副处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