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我发表呼吁不久，业余爱好书画的他，经朋友介绍开始拿自学习作来请教。同时认真研读我的《题画诗写作》，整本书籍被用各种色笔划得面目全非，还未读完就能试写诗作让我指点。
由此我深感 “诗书画兼能”的文人画教学，必须重视业余人才，便让他旁听我在2008年返聘招收的一届研究生课程。我的带研课堂一向有教无类，只要真心想学且有一定水平，学生不分校内校外，作者不管专业业余，均可免费旁听。蔡东红开车从他任职的石狮市往返厦大听课，三年间风雨无阻从不缺席。
在这期间，他的诗书画全面开花，进步显著，从一位在刑警队立过破案个人三等功的干警，变身为频频入选省市美协乃至全国公安系统的书画展与诗文大赛并屡获奖项的书画家，从而得到重视调入市局做宣传，并被文联委为石狮美协主席，算是进了专业圈，更有发展机会与空间。
这个结果不仅是个人进步，还有社会意义。首先是不容讳言，在当代中国社会转型期间，出现大量前所未遇的社会矛盾，有时警群关系难免紧张而影响形象。为此公安系统极为重视文明建设，冀望警员提高文艺修养而变得儒雅。我肯收他为徒，也是意图在此。
传统诗书画是高雅艺术，几千年来，对塑造中华民族个性的温文尔雅，起了无可替代的作用。就在蔡东红找我的前几年，一位小时与我为邻的“黑道老大”，酷好书法，在江湖滚打多年仍临池不辍，想出版书法集“金盆洗手”，找我写序。这正是高雅艺术德育功效的最好证明，我感慨不已欣然应允。如今，我也欣然看到高雅文化对“白道”的补益，从而更感保护如此珍贵传统的刻不容缓。
其次是学诗的示范意义。写诗对现代书画家来说往往提都不要提，因为几乎都不会，学校没教过，也不感兴趣。传统诗文的写法，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已从国民教育中彻底消失，美术教育也概莫能外。这就难怪我的上述呼吁会成耳边风，有的人还反过来讥讽画上题诗做什么？有谁看？
幸好传统文化在当今还只是荒漠化，尚未完全变成沙漠，书画界尚存少数诗文爱好者，并且不乏中青代。只要还有年轻人肯学诗，不管水平高低，“诗书画兼能”的传统薪火就不会熄灭。这也就是为何我十几年来，还坚持不懈于这个话题，并将《题画诗写作》增订版发在博客任人下载的缘故。
其实学诗和学书画一样并不难，难在于爱。这和生孩子并不难，难在“丁克族”不喜欢孩子，父母再逼也没用是一个道理。东红学诗的动力，就在于爱。有爱就有回报，你爱诗，诗就会来找你。诗歌女神缪斯高贵无比，不爱她们的人，休想获得青睐。
其三，任何艺术都必须推陈出新，才有价值。但中国书法与文人画在古代太过辉煌，在近现代又大师辈出，当今殊难超越。不过，艺术成就的超越还在其次，内容和精神能够与时俱进，才更重要，否则只是重复前人，毫无价值。这就得开拓题材，画当下所见；自己作诗，立即时之意。
东红开始作诗时不免落入传统窠臼，我要求他不能像旧文人那样一味吟风弄月，必须切入当下，反映时代精神与生活，才可能创造出与时俱进的作品，然后再提升艺术水准。否则，就像当今的书法和文人画那样，多为抄写古人诗作，哪有自己和时代？
与时俱进地创作，其实也不难。比如东红画热带鱼群《浩瀚无涯》，正逢南海争端，中国政府保护领海的决心举世瞩目。我要求他试作一首题画诗含蓄地反映此事，作品的时代性就昭然若揭，还入选省级画展并获优秀奖。由此证明诗书画结合的传统文人画绝非过时，而是仍可很好地反映现代生活。题诗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应该学习。只要肯学，蔡警官能，别人为何不能？
其四，“诗书画兼能”的人才培养，虽仍不容乐观，但也不必过于悲观。东红是法学学士，没受过书画和文学的专业训练，却可以通过努力自学，成为市美协主席、省美协与书协会员乃至中华诗词学会会员，说明“诗书画兼能”的人才，民间会有。
为此，还是“礼失求诸野”好了，别寄望于专业院校与机构。传统文人画本来就是业余的精英艺术，与琴棋书合为“四雅”，不能期盼成为大众艺术，靠教育机构大量培养人才。诗书画兼能的文人画被迫退出专业院校教学，也是合理的。美术学院是舶来品，教育理念、训练方法、培养目标，以及由之影响到社会所形成的艺术欣赏潮流，必然倾向西化。
现代中国画也因此出现文人画、院体画与现代派的“三体”鼎立，以满足文化艺术多元化时代的人群需求。不爱看题诗的文人画，可去看写实的院体画或奇特的现代派。但文化层次高的观众，还是喜欢文人画，要看题诗在说什么，因为这是传统，就如中餐已养为民族口味一样，不会彻底改变。
我坚信，随着中国国力的不断强盛，文化自信心必能逐渐回归，中国口味的艺术就会复兴，诗书画兼善的现代文人画也能重现画坛。蔡东红现在就已“兼能”，只要持之以恒继续用功，还会达到“兼善”的水准。作为一位警官业余创作的诗书画，目前的意义不在水平高低，而是为时人昭示传统的火种还在，只要有更多爱好者也来参与传薪，就会烧旺起来。
传统还有更神秘而有趣的力量。直到最近我才获悉，蔡东红的远祖，原来是蔡襄。石狮有个蔡姓分支，是这位宋代大书家的后裔，难怪他会那么执着于书画。按医学说法，后天获得性技术可以遗传，他在读大学的儿子也善书。无论家族基因遗传，还是文化基因遗传，都使我们对优秀传统的复兴抱有信心。
洪惠镇
2016年11月1日于厦门大学
